第2章

我一抬头才发现不对劲。

我正坐在一个院子里洗衣服,周围是矮矮的砖墙,身后是简陋的平房,感觉大风吹一下就能四分五裂。

随着小孩的大嗓门,笼罩着层层迷雾的脑子逐渐清醒,开始断断续续涌入记忆。

我穿成了我太奶,也就是我爷爷的妈。

我爸卫国栋成了我的孙子。

他现在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模样,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,脸上两坨高原红很是显眼。

我还没来得及和我爸解释,眼前铁栏杆做的院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。

我爸冲着推自行车进门的瘦高男人喊了一声爸。

我爷爷去世得早,我从没见过他。

但那张祖传的大长脸让我一下就反应过来,他就是我爷爷卫旺英。

我爸冲着爷爷激动的嗞哇乱叫,连比带划的冲我爷爷嚷道:“完了爸,奶奶疯了,她不认识我了,刚刚还说自己二十五岁,让我叫她姐姐...”

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,大脑飞速运转,构思着措辞。

我爸和我没少提过,爷爷很凶,发起狠来能把我爸直接从窗户上丢出去。

只见爷爷利落的踢起脚架,不紧不慢的去水龙头下洗了个手,在身上用衣服蹭干了水,然后抡圆了胳膊送了我爸一个大嘴巴子。

我愣住了。

爷爷的声音很低,却带着一家之主的不怒自威,他对着我爸怒斥道:“你和谁没大没小?小小年纪胡说八道,我看你才是疯了!”

我爸挨了一巴掌,脸上赫然浮现出一个红红的巴掌印,他委屈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。

他红着眼睛,撇着嘴,不服气的大声解释:“真的!我没有说谎,我要是胡说,我就再也吃不上罐头,你不信你去和奶奶说。”

罐头可是稀罕东西,一般都是自家自己做,买点便宜的烂桃子,削去坏了的部分,用糖水泡着。

我爸拿他最爱的罐头起誓,就连爷爷也不免有些犹豫。

爷爷狐疑的看了他一眼,然后对我小声喊了一句:“妈,你记得我是谁吗?”

我一脸无辜的说:“记得啊,你是我儿子卫旺英,他是我孙子卫国栋。”

我在心里乐开了花,眼睛往我爸身上瞟。

我爸呆滞了一下,然后哭得撕心裂肺:“不是不是...奶奶刚刚不是这样说的。”

爷爷拧开袖口的扣子,径直拿起立在墙角的大扫帚,就开始奖励我爸吃一顿竹条炒肉。

我爸被打得满院子乱窜,哭爹喊娘说自己错了,再也不敢了。

爷爷边打边喊:“奶奶乐意让你叫什么,你就得叫什么...”

我虽然是个女孩子,但小时候也是这样被我爸打着过来的。

考试考不好就要被打手心,上桌吃饭没规矩也要挨揍。

那会挨打成了家常便饭,直到后来我上高中,他觉得女孩子大了也要脸面了,这才很少动用‘家法’。

原来这是从我爷爷这里一脉相承的教育方式。

‘棍棒底下出孝子’就这样传承,变成我们家教育孩子的真理名言。

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,借着头疼的理由,开口替我爸求了情。

最后我爸鼻青脸肿的站在我面前,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说:“对不起,奶...姐姐。”

我呲着八个大牙,很是生气的纠正道:“叫奶奶。”

稍晚一点的时候,我奶奶就从厂里下班回来了。

她脱掉深蓝色的工服,和我打了声招呼,就去做饭了。

我跟着她进屋,也顺势挽起袖子准备帮她,谁知奶奶却连忙说:“哎呀妈,你歇着吧,这点活我来就行。”

我笑着说:“不碍事的...”

在我的记忆中,奶奶是个低眉顺眼不怎么爱说话的小老太太,她从来都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。

在院子里喝酒吃花生米的爷爷,突然冷不丁的开口说:“你就笨的连个饭都不会做?还得要快六十的妈帮你?”

他的语气很凶,带着不容置喙口吻,我都吓的一哆嗦。

奶奶闻声愣了一下,强撑着笑脸把我送出了厨房,开始一个人忙碌。

我不敢插手,生怕她再挨骂。

她一边切菜,一边还要顾着火上的粥。

我瞥到了她眼角的泪花,她忙得连眼泪都没时间擦。

爷爷在喝酒,放学回来的大伯在写作业,我爸就围在小矮桌旁边看他。

这样稀松平常的场景,一切都是这么的合情合理。

小小一方厨房,像是独属于奶奶的牢笼。

我妈也是这样,我爸一回家只用窝在沙发里等饭吃。

每次我想帮我妈的忙,我妈就会借口用我只会添乱和写作业的理由把我打发走。

我爸也会阴阳怪气的讥讽我妈做个饭还用孩子帮忙。

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桌,我爸还会嫌弃这个咸了那个淡了,这时候我妈顶多会回一句:“那你别吃,挑三拣四。”

不痛不痒的话毫无杀伤力。

恍惚之间,我突然意识到,这个由几口人组成的小家,是世世代代父权的缩影。

爷爷的所作所为会言传身教,传给伯伯和我爸,再如同接力一般,继续一代代传承下去。

时代的创伤应该由我来终结。

以前我是孙子,我没资格发表看法。

现在我是太奶,这个家我才是老大!

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,快步冲向爷爷。

我一拍桌子,指着他的鼻尖,中气十足的大喊:“卫旺英,你怎么和你媳妇说话呢!你闲着也是闲着,怎么不去厨房帮忙!”

爷爷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喊得懵了。